从刘青山个人的角度冷静思量,
他内心深处其实也认为,爷爷刘树德若能随两位弟弟迁居燕京,无疑是最好的选择。
这并非一时冲动或单纯慕强,而是基于极其现实的考量。
燕京,作为首都,其方方面面的条件,确实不是深处黄土高原山沟沟里的弯河村所能比拟的,两者之间几乎存在着断代般的差距。
且看那“吃”,
燕京汇聚八方风味,从宫廷御膳到各地小吃,琳琅满目,远非弯河虽温馨却单调的家常菜可比。
那“穿”,
虽不追求绫罗绸缎,但四季衣物、保暖鞋帽的质地与选择,燕京自是丰富得多。
那“住”,
京城那座四合院窗明几净,冬日有暖气驱寒,夏日有风扇送凉,不必再像弯河的窑洞,虽冬暖夏凉却难免潮湿阴暗。
那“行”,
出了门便是四通八达的电车、汽车,想去哪儿都方便,无需再像在弯河,去趟县城都得靠双腿或颠簸的拖拉机。
最重要的是“医”,
更是天壤之别,燕京拥有全国顶尖的医院和医术精湛的专家,爷爷身上那些年深日久的战伤暗疾,才有望得到最权威的诊断和调理。
至于“用”和“玩”,
日常用度的便捷、文化生活的丰富,更是偏居一隅的弯河所无法想象的。
爷爷苦了一辈子,累了一辈子。
年少时家道中落,少年时投身行伍,在枪林弹雨中九死一生,落下一身伤病;中年回归故里,又为了养活一大家子人,在这片黄土地上耗尽气力,脊梁被岁月压得微弯。
如今,
苍天见怜,让他寻回了失散近半个世纪的骨肉兄弟,而且弟弟们如今身居高位,有能力、更有真心让他安享晚年。
若爷爷肯去燕京,那绝不是去寄人篱下,而是去享福,是去接受弟弟们迟来了五十年的回报与孝敬,他理应过上一种轻松、舒适、被精心照料的晚年生活。
刘青山作为孙子,
每每想到爷爷此生所受的苦难,便由衷希望他能在生命的最后阶段,享受到最好的照顾,见识更广阔的天地,不再为生计发愁,不再受病痛困扰。
然而,
理智的分析与情感的愿望之间,横亘着一个巨大的现实。
那就是爷爷刘树德本人。
以刘青山对爷爷秉性入木三分的了解,他几乎可以肯定,爷爷绝不会答应长住燕京。
那里的一切固然美好,但再好的琼楼玉宇,再高的物质享受,对爷爷而言,终究是“他乡”。
那里住着他的亲弟弟,是弟弟们的家,却不是他刘树德的家。
他的家,
是弯河村这几孔依山掏出的土窑洞,是院子里那棵老槐树,是脚下这片他耕种了数十年的黄土地,是隔壁住了大半辈子的老邻居,是空气中弥漫的黄土气息和炊烟味道。
这里的一草一木,一砖一瓦,都浸透了他的汗水和记忆,构成了他生命的根。
拔起这根,移栽到别处,哪怕是最肥沃的土壤,也难免水土不服,心神难安。
更重要的是,
刘青山深知,爷爷绝非一个贪图享乐、好逸恶劳之人。
他一生的信条是自立自强,是“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”。
他看重的是骨气,是踏实,是儿孙绕膝、邻里和睦的人间烟火气。
让他离开这片熟悉的土地,去适应一种全然不同的、或许在他看来有些“拘束”的城市生活,去“依附”于弟弟们的照顾,即便弟弟们心甘情愿,但这与他坚守了一辈子的价值观是相悖的。
对他而言,
精神的自在与归属感,远比物质的优渥更重要。
所以,劝说爷爷去燕京,难,难于上青天!
可转过身来,
刘青山同样深深理解二爷爷刘树义和三爷爷刘树茂的良苦用心,与他们内心深处那份沉甸甸的情感。
他们的心理,刘青山感同身受。
与大哥生生分离数十年,这份思念与牵挂早已刻骨铭心。
尤其是,
他们深知大哥当年毅然从军,很大程度上是为了给家里挣一口饭吃,是为了保护他们这两个年幼的弟弟。
大哥在外浴血奋战,吃尽了苦头,甚至瘸了一条腿,而他们却未能在最艰难的时刻与大哥分担丝毫,这份愧疚,如同陈年的酒,埋藏在心底,时间愈久,滋味愈是复杂浓烈。
如今,他们功成名就,有了足够的能力,便迫不及待地想要补偿,想要将世间最好的一切捧到大哥面前,想让大哥的晚年再无风雨,只有安宁与幸福。
这既是出于血脉亲情,
也是一种强烈的情感救赎,渴望通过无微不至的照顾,来弥补历史造成的遗憾,熨平岁月留下的褶皱。
“唉!……”
刘青山在心中长长叹了口气。
这真真是应了那句老话:手心手背都是肉啊!
一边是希望爷爷安享晚年的理性考量与两位爷爷的殷切期盼;另一边是对爷爷性格的深刻理解与对他精神归属的尊重。
偏向哪一方,似乎都意味着对另一方的伤害或忽视。
这种两难的境地,让刘青山感到前所未有的棘手和沉重。
此刻,
院子里所有人的目光,都像聚光灯一样,聚焦在刘青山身上。
爷爷的目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固有的倔强;二爷爷、三爷爷的目光则充满了近乎恳求的期待;父母叔婶、兄弟姐妹们的目光里也满是关切和等待。
空气仿佛凝固了,
只有灶膛里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和远处隐约的鸡鸣犬吠,提醒着时间的流逝。
刘青山感到肩上的压力陡然增重。
他微微垂下眼睑,避开那一道道灼热的目光,心思如同高速旋转的陀螺,飞快地权衡着各种可能性和说辞。
他知道,自己接下来的话,至关重要,它可能影响几位老人晚年的相处模式,甚至牵动整个家族未来的情感纽带。
他必须找到一个平衡点,一个既能体谅两位爷爷的苦心,又能尊重爷爷本人意愿的,或许不是最完美,但必须是眼下最妥当的说法。
他的大脑飞速运转,默默思量着每一个字的轻重,每一种反应的可能……
这时,
刘树茂突然出声,“大哥!”
他似乎看出了刘树德内心最深处的顾虑,刘树茂的目光扫过在场的子侄辈,声音洪亮,目光坚定,说道:“我知道大哥你心里头最放不下的是什么,你最牵挂的是啥!”
“你不愿意去燕京,不就是因为舍不得孩子们,舍不得这一大家子人还都在弯河吗?你觉得你一个人去享福,把儿孙留在这山沟沟里,心里过意不去,是不是?”
他顿了顿,眼神变得愈发锐利,仿佛下定了决心:“这个也好办!我跟二哥私下里早就商量过这个,只是之前没敢贸然提出来。如今咱们老刘家,托祖宗的福,也算是重新发达起来了,比咱爹娘那会儿的光景还要强得多!”
他的语气带着几分自豪,笑道:“二哥现在是燕京卫戍区的司令员!我呢,是北海舰队的副司令。别的不敢说,在部队系统里,咱们老刘家现在说话还是有些分量的!安排几个自家孩子的前程和营生,那还是很简单的事情!”
他开始具体规划,手指一一虚点过去,思路清晰,显得早已经有过深思熟虑。
“福来、兆丰、茂财,他们三个年纪虽然稍大些,但安排进部队的后勤部门、机关单位,或者转到地方上找个安稳的差事,绝对没问题!肯定比他们在村里土里刨食强百倍!”
他的目光又落到刘青山身上,语气缓和了些,带着赞赏:“青山嘛…这小子就不用我们操心了,他现在有出息得很,路子比我们都野,前途不可限量!”
接着,
他又看向刘劲草他们,“红苕这丫头还没出嫁,是个好姑娘!回头到了燕京,我跟二哥亲自给她物色个好婆家,保准是根正苗红、有前途的好青年,绝不能委屈了咱家闺女!”
“其他的劲草、浩川、白杨、苍岩他们这几个半大小子,正是当兵的好年纪!到时候统统送去部队锻炼!”
“放心,有我跟二哥在部队里照应着,保准让他们吃不了亏,都能在部队里闯出个名堂来!”
他的声音越来越高亢,带着一种要带领家族走出大山的豪情。
“咱们老刘家的子孙,哪能世世代代都窝在这个山沟沟里,守着这几亩黄土地过日子?应该出去见见世面,闯荡一番事业!大哥,你说是不是这个理?”
最后,
他目光灼灼地盯着一言不发、眉头紧锁的刘树德,语气几乎是恳求了:“这下总行了吧,大哥?我把孩子们的前路都安排得明明白白的!”
“大家都去燕京,都在你跟前儿!你还有啥顾虑?还有啥放不下的念想?你就安安心心,跟我们回燕京享福吧!”
此言一出,
如同在滚烫的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冷水,整个院子瞬间炸开了锅!
所有人的脸色都发生了急剧的变化,内心掀起了滔天巨浪。
刘福来、刘兆丰、刘茂财兄弟三人,先是目瞪口呆,随即脸上涌起复杂的潮红。
去燕京?
进部队或机关工作?
这对于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他们来说,简直是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!
他们的心脏“咚咚”狂跳,既有巨大的诱惑和憧憬,也有对未知城市的惶恐和对自己能力的怀疑。他们互相交换着眼神,嘴唇翕动,却不知该说什么好。
王凤仪、许美娟、王二妮几人,更是惊得捂住了嘴。
她们的心思更细腻,想得也更远。
离开生活了几十年的弯河,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大城市?
家里的鸡鸭猪羊怎么办?熟悉的邻里乡亲怎么办?孩子们能适应吗?
自己这把年纪了,还能学会城里人的生活吗?
一种强烈的、对故土和现有生活秩序的依恋与不舍,混杂着对可能改变命运的隐隐期待,在她们心中激烈交战。
刘红苕的脸“唰”地一下就红了,一直红到了耳根子。
听到三爷爷要给自己在燕京找婆家,她心里一阵羞恼,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,带着点泼辣劲儿嗔怪道:“三爷爷!您说啥呢!”
可眼神里却也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丝对未知远方的朦胧好奇。
刘劲草、刘浩川、刘白杨、刘青松、刘苍岩这些半大小子,反应则最为直接和兴奋!
去燕京?
当兵?
这对他们来说,简直是天大的好消息!
他们早就对日复一日、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活感到厌倦,骨子里渴望着走出大山,见识更广阔的天地。
尤其是那充满阳刚之气、纪律严明的军营,对他们有着磁石般的吸引力。
想着能摸到锃亮的钢枪,驾驶轰鸣的坦克,参与真刀真枪的演练,那股子热血沸腾的劲头,光是想想就让人觉得无比带劲,刺激极了!
男孩子嘛,天性里就崇尚力量,向往那种充满挑战与冒险的生活。
几个小子眼睛瞪得溜圆,呼吸都急促起来,差点就要欢呼出声,但看到长辈们严肃的表情,又硬生生把激动憋了回去,只能用炽热的目光交流着内心的狂喜。
而端坐于石桌正中的刘树德,
在听完三弟这番石破天惊的“全家搬迁计划”后,内心的震动无疑是最大的。
他之前所有的坚持和理由,比如舍不得儿孙、放不下这个家,仿佛被一下子抽空了根基。
他原本微驼的脊背不易察觉地挺直了一些,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睛里,眼神剧烈地闪烁着,内心掀起了前所未有的惊涛骇浪。
他一直以来的坚持,核心就在于对这个“家”的守护,对儿孙们留在故土的执念。
他觉得自己是棵老树,根深蒂固地扎在弯河这片黄土地里,儿孙们就是围绕着他的枝枝叶叶。
现在,
三弟却提议,要把这整棵“树”连根拔起,移植到千里之外的燕京去!
如果……
如果孩子们都能去,而且能在燕京有更好的前程……
那他一个人固执地留在这里,岂不是成了阻碍儿孙发展的绊脚石?
他一直以来所坚持的“为了这个家”,会不会反而成了这个家迈向更广阔天地的枷锁?
这个念头如同一把重锤,狠狠敲击在他坚守了数十年的信念之上。
他下意识地抬眼,目光缓缓扫过儿子们激动而又惶恐的脸,儿媳们不安而又期待的眼神,孙子们几乎压抑不住的兴奋……
他从这些复杂的表情里,读到了一种对改变命运的渴望,一种对山外世界的向往。
这一刻,
他心中那堵名为“故土难离”的坚固壁垒,第一次出现了一道细微的、却足以让光线透进来的裂缝。
他的坚持,发生了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、微微的动摇。
他沉默了,原本准备脱口而出的拒绝,被堵在了喉咙里,化作了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。
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