东土大千界,南瞻部洲,滨南郡地界。
沈砚的身影自虚空中凝实,落于距离石滩镇尚有数十里的一处荒僻山岗。
他并未直接降临镇外河滩,而是遵循幽冥行事准则,需以凡俗身份为掩护,徐徐图之,避免惊世骇俗,打草惊蛇。
他心念微动,靛蓝判官袍服化作一件洗得发白、浆洗得干净整洁的青布长衫,手中功德簿副卷隐去,背后多了一个半旧的藤编药箱。
面容稍作调整,褪去几分清冷疏离,多了些许风尘仆仆的沧桑与医者的温和。此刻的他,俨然一位行走四方、悬壶济世的游方郎中。
然而,即便相隔数十里,一股难以言喻的恶臭已如同跗骨之蛆,顽强地钻入鼻腔。
那并非单纯的粪臭,而是混合了食物高度腐败的酸馊、污水淤积发酵的腥臊、垃圾焚烧的焦糊、以及某种…深层组织溃烂化脓的甜腥的复杂气味,粘稠、厚重、极具穿透力,仿佛能渗入衣物、皮肤,直抵灵魂深处。
空气也变得粘滞、湿热,带着一种令人胸闷的压抑感。
沈砚眉头微蹙。他经历过很多幽冥战场、恶鬼巢穴,但如此规模庞大、性质复杂、且与人间苦难深度纠缠的污秽,实属罕见。
这气味本身,便是一种无声的控诉与折磨。
他深吸一口气,并非呼吸空气,而是以幽冥感知代替嗅觉,屏蔽了大部分生理不适,但那股污秽气息在法则层面的粘滞、腐蚀与怨念纠缠之感,却更加清晰地传递过来。
他迈开脚步,沿着一条坑洼不平、尘土飞扬的官道,向着恶臭的源头——石滩镇走去。
越靠近石滩镇,景象愈发凋敝。官道年久失修,路面龟裂,积水坑洼中泛着油腻的灰绿色光泽,漂浮着腐烂的菜叶、虫尸和不明污物。
道旁田地荒芜,杂草丛生,偶有几株顽强存活的树木,也是枝叶稀疏枯黄,蒙着一层厚厚的灰黄色尘埃,如同垂死的哨兵。
空气中弥漫的恶臭愈发浓烈,几乎化为实质,令人呼吸不畅,头晕目眩。蝇虫的数量开始激增,嗡嗡声不绝于耳,如同不祥的序曲。
行至镇口,景象更显破败。低矮的土坯房屋歪歪斜斜,墙壁斑驳脱落,许多窗户用破布或木板钉死。街道狭窄泥泞,污水横流,垃圾随意堆积在角落,散发着阵阵酸腐气。
行人稀少,且皆行色匆匆,面色晦暗,眼神躲闪,用破布紧紧掩住口鼻,不愿多停留一刻。
整个镇子笼罩在一种无形的压抑、恐慌与绝望的氛围中,如同一个巨大的、正在缓慢腐烂的伤口。
镇口唯一的茶摊门可罗雀,摊主无精打采地驱赶着苍蝇,眼神麻木。
沈砚的目光并未停留于镇内,而是径直穿过这死气沉沉的街道,走向镇外那片浊黄氤氲笼罩、如同巨大脓疮般的河滩方向。
他清晰地感知到,那便是孽台镜所示、秽瘴领域的核心,是痛苦与污秽的源头。
刚出镇口,一股强烈的法则压制感便如同粘稠的泥沼,瞬间包裹全身!
脚下的土地不再是松软的泥土,而是覆盖着一层灰黑色的、板结的、散发着淡淡腥臭的秽土。踩上去,感觉湿滑、粘腻,仿佛踩在腐败的肉块上。
草木绝迹,连生命力最顽强的野草也难以在此扎根,只有一些灰绿色的、滑腻的苔藓状物附着在岩石和朽木上,散发着霉烂的气息。
空气中弥漫的浊黄雾气,如同有生命的活物般缓缓蠕动,所过之处,连岩石都仿佛被侵蚀得黯淡无光,表面覆盖着一层粘稠的、类似油污的薄膜。
视觉变得模糊,光线昏暗扭曲,仿佛隔着一层污浊的油膜看世界;听觉中充斥着蝇虫永无止境的、如同低音炮般轰鸣的嗡嗡声,以及远处粪池气泡破裂的“咕嘟”声,如同地狱的背景音。
嗅觉彻底被那混合恶臭主宰,酸馊、腥臊、焦糊、甜腥的气味轮番冲击,令人作呕;甚至连皮肤都感到一种粘腻、阴冷、仿佛被无数冰冷滑腻的舌头舔舐的不适感。
沈砚尝试运转一丝幽冥之力探查,顿感滞涩不畅,如同在粘稠的油污中挥拳,力量被层层削弱、污染。
功德簿副卷的感应也受到严重干扰,探查范围大幅缩小,反馈的信息如同隔着厚厚的污垢,模糊不清。
这便是秽瘴领域的可怕之处——压制一切正向能量,滋养污秽与负面,形成排斥秩序的“污秽法则”。
穿过一片早已枯死、只剩下漆黑扭曲枝干的灌木丛,眼前的景象,让早已见惯幽冥惨状、心志坚如磐石的沈砚,瞳孔也骤然收缩,一股混合着震惊、悲悯与冰冷怒意的情绪在心底翻涌!
一片望不到边际的巨大污秽沼泽,占据了整个视野!它并非静止的污水,而是粘稠、翻滚、如同活物般不断冒着黄褐色气泡的污物聚合体!
颜色从恶心的黄绿到深褐近黑,表面漂浮着腐烂的菜叶、肿胀发白的动物尸体碎片、破布条、朽木、甚至疑似断裂的人骨!
浓烈的恶臭已非言语可以形容,它像无数根烧红的钢针,狠狠刺入鼻腔、咽喉、直至肺腑,带来灼烧般的痛感与窒息感!
池面上空,蝇虫汇聚成遮天蔽日的、翻滚蠕动的黑云,嗡嗡声震耳欲聋,如同污秽的雷霆。蒸腾的浊黄秽气浓郁得几乎化为液态,在低空缓缓流淌,形成一道道污浊的、缓慢移动的河流。
粪池边缘,是更为触目惊心的景象。在深可及膝的黑臭淤泥中,密密麻麻、毫无章法地搭建着数百间窝棚!
这些窝棚以破烂的草席、朽烂的木板、锈迹斑斑的铁皮、甚至五颜六色却污秽不堪的塑料布拼凑而成,低矮、歪斜、摇摇欲坠,许多棚顶早已坍塌,墙壁千疮百孔,根本无法遮风挡雨,更遑论阻隔那无孔不入的恶臭与秽气。
窝棚之间没有道路,只有流淌着黑绿色、泛着油光、漂浮着蛆虫的污水沟壑和堆积如山、散发着浓烈酸腐气的腐烂垃圾堆。蛆虫在垃圾和污水中翻滚蠕动,形成一片片令人作呕的白色浪潮。
生活于此的人们,已不能用“贫民”形容,更像是在污秽泥沼中挣扎求存的虫豸。
一个窝棚口,瘫坐着一个骨瘦如柴的老妇人,眼窝深陷如同骷髅,腹部因腹水而高高隆起,皮肤蜡黄中透着死灰,散发着浓烈的黄疸与肝病气息。
她双目空洞地望着污浊的天空,嘴唇无声地翕动,仿佛在诅咒这不公的世道。苍蝇在她溃烂的嘴角和眼角产卵,她也毫无反应。
旁边窝棚,一个同样枯瘦的老者,紧紧搂着一个约莫七八岁、脸上长满疥疮、瘦弱得如同小鸡仔的小女孩。
老者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绝望与恐惧,每当有家丁模样的人影晃动,他都会下意识地将孙女往怀里藏得更紧。小女孩眼神呆滞,偶尔咳嗽几声,吐出带血的浓痰。
一个妇人蹲在污水沟边,用破瓦罐舀取那散发着恶臭的污水。她的手臂上布满了流脓的疮疖,眼神死寂,动作机械。
旁边一个破瓦罐里,煮着几片发黄的菜叶和寥寥几粒米,散发出令人作呕的馊味。
几个赤身裸体、瘦骨嶙峋的孩童在污黑的淤泥中麻木地翻找着可能存在的食物残渣,身上爬满了苍蝇和跳蚤。
其中一个孩子腿上有一道深可见骨的溃烂伤口,蛆虫在里面蠕动,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。
空气中弥漫着绝望的麻木、沉重的痛苦、以及对整个世界的怨毒,这负面情绪浓烈得几乎化为实质,与秽瘴交织在一起,形成令人窒息的精神压迫。
沈砚悄然开启幽冥视界。眼前的景象更加骇人!那浓郁的浊黄秽瘴之中,无数扭曲、蠕动、贪婪的阴影清晰可见!
如同半透明的、不断流淌变形、粘稠的浊黄色油渍或拳头大小的鼻涕虫,密密麻麻地贴附在粪池表面、垃圾堆上、窝棚的破洞处,贪婪地吮吸着最基础的污秽热气,发出细微的“簌簌”声。
体型如同家犬至牛犊大小,形态如同臃肿的、布满粘液与疣状凸起的巨大鼻涕虫或流淌的脓包,色泽更深浊近黑。
它们主要盘踞在病重垂死者的窝棚外或直接覆盖在病人身上,疯狂吮吸着浓缩的病气、死气与绝望怨念。
其核心处,隐约浮现出扭曲痛苦的人脸轮廓,发出无声的、满足的嘶鸣。它们吮吸时,身体会剧烈地鼓胀收缩,如同在进行污秽的呼吸。
更有甚者,几只大型秽鬼会相互靠近、蠕动融合,形成更加庞大、形态更加不规则的污秽聚合体,散发出更强烈的卑贱、贪婪与邪念,所过之处,秽瘴浓度明显提升。
它们的吮吸并非简单的吸收,其身体接触秽源处,会分泌出一种粘稠的、暗黄色的液体,这液体似乎能溶解、转化秽源的能量,使其更易被吸收。而被吮吸的病患,其生命气息会加速流逝,痛苦加剧。
一只紧贴在那个濒死老妪胸口吮吸的肥大秽鬼,其核心处那张模糊的痛苦人脸,猛地转向沈砚方向,发出无声的、充满怨毒、警告与一丝贪婪的意念嘶鸣!
周围的伺便鬼也仿佛受到刺激,蠕动速度加快,发出更密集的“簌簌”声。
沈砚面无表情,收回幽冥视界,心中却已掀起波澜。
此地,是人间地狱与幽冥鬼蜮的重叠,是污秽、疾病、绝望与邪鬼的共生体!其惨状,远超孽台镜所现的静态画面带来的冲击。他握紧了袖中的拳头,指甲几乎嵌入掌心。